第八章 不得安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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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笑说:“没有,我经常在实验室过夜。”我默然了一会儿,说:“这个东西我收下了。我还要工作呢,你也赶紧回你的实验室吧!”他凑过脸讨好地说:“续艾,我还可以做其他的化妆品,还有洗洁精、肥皂,比外面卖得好多了。外面卖的全是加了水的商业产品——”我瞪他:“你闲得没事干是不是?你的课题呢,你的研究呢?玩物丧志!”他被我骂得灰溜溜地走了。
下了车,实在走不动了。十根食指勒得发紫,都陷进去了,手都冻得毫无知觉,整个像哈尔滨展览上的冰雕。我掏出手机,电话都拿不稳,“当”的一声掉在地上,滚出老远。我胡乱捡起来,顶着六级大风嘶哑着喉咙吼:“你们赶紧派个人下来接我上去!”我又不是驴子,这么使唤我,也太过分了。
他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,我也不看他,剩下的衣服等会儿再放,现在忙着出卖场的货呢。我见他就有气,从箱子里愤愤地抱出一大堆的衣架,准备挂衣服熨。一股脑儿扔在地上的时候,衣架上的铁钩又挂到手背了。我皱眉,一条细线般的红痕,不疼,却难看。我不在意,随便擦了擦,继续挂衣服。反正我手上多的是这种小伤痕。天天干这种粗活,还能手如削葱根,口如含朱丹?
他支吾着说:“续艾,你放心,我称量的时候很仔细,全部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,油相和水相的分量提前算过好几遍,没什么误差。做的时候,温度控制得很好,一直在九十五度左右,酸碱中和得很好,虽然不敢往脸上抹,可是涂在手上是绝对没有问题的。”我没有说话,轻轻压了下瓶口,乳白色的液体倒入手心,我对着灯光仔细观察,点头说:“成品外观呈乳白色,光亮,细腻,涂抹滑爽,有自然的清香。的确做得很成功。”他似乎得到嘉奖一般,很高兴地笑起来。我问:“你一整夜没睡?”这个产品做的过程并不复杂,可是要搁在四十度的烘箱里放置二十四小时,他大概忙活了很久吧。
偏偏这个时候商场主任老远就喊:“博思的,走哪呢你?”我连忙缩头,赔笑说:“下次不敢了,下次不敢了!主任,您大人不计小人过,饶我这回行不?您看我提着这么多东西呢。”她倒没开口教训,只说:“提着货,那走员工电梯呀。”我连连点头说是。商场里规定,只要带着工作牌,就是工作人员,不能乘乘客电梯。认真起来是要罚款的。我丧气地看着还在十万八千里之外的员工电梯。
他手伸到我下巴,抬起我的脸不怀好意地说:“就想这么走了?你也太看不起咱哥儿几个了。”我看他们这个架势,事情是不能善终了。镇定下来,平静地问:“那你们想怎么样?”他吹了口气,笑得我倒尽胃口,手开始在我脖子附近游移,猥亵地说:“不想怎么样。皮肤很白很嫩,长得也很漂亮,啧啧啧,个性还挺倔犟。”我压下愤怒:“你放尊重点。”他捏住我的脸,用力一扳,“哼”了一声,说:“男人和女人,这样——嗯?还不叫尊重?”我实在不能忍受他的动手动脚,污言秽语。等了好一会儿,趁其不备,使了个巧劲,从他手里挣脱出来,连退两步,用力握紧拳头。气得脸都绿了,此刻,我很想亲手杀了他!
他忽然皱紧眉头,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,说:“林艾,你别想糊弄过去。我知道这把刀,瑞士产的最新型款的军刀,全长三十八厘米,刀尖锋利无比,有伸缩自如的功能,适于随身携带。”那眼神似乎要将我看穿,看透,穿心入肺,勾魂摄魄。我有种赤身裸体,没有任何遮蔽物抵挡的恼羞成怒感。
我抹了抹脸,抵住无声的抽泣,抬起眼冷静地问:“现在怎么办?”他撑住我的身体,扶我起来,冷冷地说:“这些人没的脏了我的手,把他们交给警察。”我立即反驳:“警察来了,又要口供笔录。我生平最讨厌的地方就是警察局。就算交给他们又怎样!他们有他们的路子,还不是关个十天半个月就放出来!放他们走,让他们以后别再来招惹我。”他没有说话,干脆打横抱起我。一路走来,旁若无人般把我扔进他的车里。
操曹却扯了扯我衣服,我不耐烦地说:“你还站在这儿干吗?还不快出去!碍事!”他手伸到外套口袋里,拿出一个精致的玻璃瓶,嚅嗫地说:“续——艾,这是我自己做的护手霜,你要不要涂涂看?”我停下手中的活,震惊地看着那个瓶子,然后问:“这是你连夜在实验室做的?”他点头,说:“嗯,我晚上没事,就待在实验室做实验。我见你手很干燥,正好有药品仪器,就做了一点——”我接过来拿在手中,旋开瓶盖闻了闻,淡淡的清香,是香奈儿香水的味道。然后看了看瓶身,上面还有香奈儿的标签。那时候做这个实验,得到产品后,都会滴一两滴香精,可是味道不好闻,大多数人说香得难受,都不加。我用力闻了闻,说:“你把香水倒了,用来装这个?”瓶子里剩余的香味正好。他没说话,只尴尬地看着我。傻不傻呀,香水多贵,这个多廉价!
还没有跑出去,就被人揪住头发,疼得龇牙咧嘴,抓住我的人熟练地掐住我的胳膊一扭,我几乎疼晕过去,被他制住失去行动力。那混混头子劈脸就给了我一耳光,大声骂:“犯贱!今天不教训教训你,我还真不用活了!”我脸色一变,用尽全力朝抓住我的那人反脚一踹,正中膝盖。他无防备下手劲一松,我挣开来,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他们,然后滑下右肩上的包,快速从里面拿出一把一尺来长的军刀,按下旋钮,明晃晃的刀身“啪”的一声弹出来。
我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唇贴在我的唇上辗转吸吮,一点一点再一点。脑子像进了水,开始失灵。开始觉得冰凉,后来却又觉得火热,直至滚烫。他的舌在我牙齿边上挑逗,我魂不守舍,很自然地松下来。他的舌像潺潺流动的春|水,无处不在,甚至伸到喉咙里,搅动无数的涟漪。我敏感地尝到他嘴里残留的咖啡的味道,我不知道自己嘴里是不是也有其他的味道。
这个时候,我听见身后传来的打斗声。回头一看,宋令韦一个右勾拳打在一人的脖子上,那人砰然倒在地上。又一个漂亮的旋身踢,再加一个摆拳,另外一人捂住腹部半蹲在地上。身手干净利落,漂亮至极。我看着眼前的那人,面目是如此的可憎,猪狗不如的畜生!衣冠禽兽!想起刚才他手滑进衬衫里的情景,像蛇一样在身体里钻,恶心得想吐。这种人,死有余辜!我有些偏激,狠劲上来,一脚踹在他肩膀上,左手掐住他脖子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,举起右手握紧的刀,手肘一沉,往他琵琶骨毫不留情地捅去。
我刚才拼尽了全力,现在筋疲力尽,再也没有气力和他较劲了,疲累地问:“你想干吗?也想学他们一样?”他沉着脸说:“林艾,你给我坐好。我忍你很久了!”我骂:“你有病!”他抢过我手上捏着的军刀,逼问:“这是什么?”我翻白眼:“你自己不会看!”他又冷冷地问:“一个女孩子,身上随时随地带着一把刀,你说你到底想干什么?”我愕然,随即说:“这有什么!防身呗。不就是一把普通的刀嘛!还不是为了应付今天这样的情况。”
我喘着气再后退,满头大汗。一开始他们或许真想羞辱我一顿就算了,可是现在恐怕没那么简单,他们似乎被我激起了凶性。我有些着急,见势不对,立即转身,拼命往前跑。可是没跑两步,才发现前面是一堵墙。我额上冷汗涔涔而下,手握成拳,紧紧盯着他们的动作。那人任由我做困兽之斗,忽然说话了:“看你这样,倒是有几下子。你们两个注意点,别让她跑了。”我一听他这话,真是急了,斜地里不顾一切朝一个人撞去,想冲破包围。
鼻子抽泣了一声,我仰头,逼回眼中的泪。刚才真是惊险,现在想起来才觉得后怕。更使我吃惊的是,宋令韦阻止我将事情进一步恶化,可是他自己却走到那人跟前,抓住他右手的手臂,往外用力一扯。听见连续不断的惨叫声,不是骨折就是脱臼了。我怔怔地看着宋令韦,吓了一大跳,完全想不到,张着嘴说不出话来。我狠,他比我更狠!
员工电梯是工作人员出货入货用的,我只得打开安全通道的木门,钻了进去。没有暖气管,外面的寒风灌进来,特别阴冷。一进门就打了个哆嗦,台阶倒很大方,低矮宽阔,只是分外多,一层一层,仿佛走不完似的。我耐不住冷,一口气跑上去,累得直不起腰。扶住墙歇了好一会儿,才慢腾腾地往专柜走去。在前台看了一眼,问:“我调的货呢?”
下来接我的不是任何一个同事,竟然是操曹。我来不及跟他生气,抓住满头乱飞的头发说:“来来来,你提两个,我提两个,赶紧回去,赶紧回去,我都冻得成外面的电线杆了。”他一把提起地上所有的袋子,快速说:“我来,你快回去!”我回头问:“你提的过来?”他说:“废话!”我也不客气,抖着身体穿过马路跑进商场里。暖气从头淋下来,瞬间贯穿全身,我舒服地呼出一口气,伸了个懒腰说:“总算重新活过来了。”
可是他一直挑逗我,步步进逼,我被他的舌逼得退无可退,躲无可躲。一发狠,跟他较起劲来。舌尖相互缠绕,很不小心撞到他的牙齿,觉得疼,不舒服。我皱眉推开他,他的手移到我后颈,手指插在头发里,像按摩,很舒服。他很仔细地抚慰我的舌尖,像是补偿。我想这没有什么,我又不是十七八岁!只不过接吻而已。虽然这个吻谈不上十分默契销魂,但是就是脸红耳热,心跳加速。
他嗤笑一声,脸庞逐渐逼近,手随便搭在我肩上,可我知道我绝对挣不开他的掌控。我屏住呼吸,心口跳得很厉害,尽量定神静气,轻声问:“你想干吗?”我想我是紧张了,呼出的气都是热的。他忽然笑起来,鼻子上的呼吸直接吹到我脸上,声音在耳边轻飘飘地响起:“不想干吗——”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吻住我。整个上身斜撑住我,牢牢地封死我的挣扎。
照常去上班。李欣没来,说是调了休假,跟别人换了班。她该庆幸自己没来,虽然没什么确凿的证据,可是我多少也猜到一点。我也不是好惹的,吃了暗亏,就一定要讨回来。小时候的狮子和猫,听说长得很像,容易混淆,她该睁大点眼睛。我去望京那边调货,顶着寒风,手上提着满满四大袋衣服。摸了摸口袋,居然没带现金,身上只有公交车卡,打不了车。只好一步一挪蹭到公共车站牌下,在售票员的帮助下将所有货全都搬上去了。
我替后面的操曹打开玻璃门,搓着手说:“我拿两个,提着重吧?”他没让,躲开了,说:“你提着就不重?”我忽然板下脸,说:“你怎么又死皮赖脸跟着来了?!你没工作我还有工作呢!你烦不烦呀!”抢过他手中的袋子,噌噌噌地就要跳上电梯。他追在后面解释:“不是——我带了点东西给你——”我一口拒绝:“不要!”又是什么世上最甜的水果之类?我不会自己买?需要他来讨好!
看着摊得满地的衣服,生气地问:“操曹,你想将库房翻过来是不是?”他满头大汗地说:“我想分好类,再把衣服放进去。”我没好气地说:“你知道怎么分类吗?”翻出衣领上的标签,翻出编码说:“看见没有,这些数字就是分类。你瞎忙些什么!”然后眼睛也不看,捡起衣服就往架子里塞。哪款衣服在哪,有什么型号,什么颜色,多大号,没有人比我更清楚。这么大一库房,他什么都不知道,还想帮忙,看不累死他!
他似乎也情难自禁,居然瘫软在我身上喘气。我怦怦怦地调整呼吸,率先回过神,推他说:“宋令韦,你就想这样?然后就没事了?那也好,算是还了你的情。”他慢慢地从我身体上爬起来,坐回驾驶座,狠狠地说:“林艾,你这女人真是铁石心肠!”我挑了挑眉,做了个鬼脸。气氛松懈下来,他果然笑了,横了我一眼,目视前方,发动车子。
操曹站在一边问:“怎么了?为什么不让你走?”我将气撒在他身上:“碰见你就没好事!”他一脸惭愧的样子。我有些于心不忍,转念一想,自己完全是强词夺理。他好心好意地帮忙,再怎么说,也不该是这种待遇。我叹口气,指示他:“你提着这些东西上去,搁外面的卖场就行了。我走员工通道,快去,快去。”他很高兴地提着东西上去了,瞧那样儿,活像捡了宝似的,又不是天生该被人使唤的!他不是这里的员工,自然可以乘外面的电梯。
我掏出香水瓶,看着里面的液体发呆。那个时候做实验是多么的快乐,电动搅拌棒在三口烧瓶里刺溜溜地响,现在想起来那嘈杂的声音竟然是那么的动听,犹如天籁之音。老是学不乖,故意将手伸到加热套里,当手炉用。还有同学干脆将食物带进来,点上酒精灯煮东西吃,满室香味,老师也笑嘻嘻的过来跟着吃。后来仪器装置升级了,没酒精灯也没煤气灯,就用电磁加热器。“扑哧扑哧”的蒸汽,“哗啦啦”地从烧杯里冒出来……我甩一甩头,禁止自己继续往下想,倒了一点乳液,沿着手背,慢慢擦着,手上的皮肤立即光滑细腻起来,果然觉得舒服了许多。
我伸手摸了摸肩侧的挎包,愤怒地说:“你们这种人渣,就知道恃强凌弱,欺善怕恶!三个大男人打一个女的,也算本事!”他被噎得说不出话,随即恼羞成怒,狠狠地说:“你这种女人,不给你一点教训,永远不知道该说什么,不该说什么!还以为自己是正义的化身!”使了个眼色,旁边两个人朝我步步逼近。他飞身朝我压过来。
正在收银的乐乐冲我笑:“你那位家属正在库房入货呢!他知道怎么做吗?”我一听她的用词,心下便有几分不喜,沉着脸说:“谁是他家属!无事献殷勤,非奸即盗。你以为他做了什么好事呢!我被他害得还不够惨吗?!”乐乐抬起头,诧异地看我,过了一会儿道歉:“木夕,对不起。”我随即笑了笑,说:“没事,我一时发昏,胡言乱语。外面实在太冷了,可能冻坏了脑子。”然后打了个招呼,进库房去了。
忽然右手胳膊被人掐住了,回头一看,是宋令韦。他面无表情地说:“林艾,为他这种人,不值得,没必要脏了自己的手!”我见到他,仿佛望见黑夜里第一缕晨光,瞬间醍醐灌顶,猛然清醒过来。真的见了血,事情可就复杂多了。我伸手摸了摸汗湿的脸,颓然倒在地上,右手仍然紧紧握住手心里的刀。转头狠狠地瞪着地上瑟缩成一团的人:“算你走运!”
我清楚地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怒气和残忍。在他扑上来之前,旋身侧踢,右脚劈空而下,他毫无防备,被我狠狠踢中左腿,侧倒在地上。其他两个人见势不对,连忙抢上来。我不敢逗留,撒腿就跑,他们几个紧追在后。其中一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铁片,对准我后脑勺扔过来。我听到风声,顿住脚步,快速往一边避开。其中一人趁机堵住我的退路。我往左退,前后都被堵住了,正前方是被我踢中的那人。他红了眼,表情阴狠地说:“我还从来没有在哪个女人手上吃过这么大的亏,你本事不小呀。我今天放过你,以后就不用在道上混了!”
我平静地系好安全带。今天我如果不对你狠心,将来自然有一大堆的人对我狠心。有些事,我想我可以分得很清楚。十年的时间,我学到的教训太多太多了。
他走过来,蹲在我身前,伸出手替我扣紧衬衫的扣子,胸前三个扣子都散了。大概看见胸脯上的抓痕,他眼神一变。脱下身上的西服外套盖在我身上。然后站起来,朝另外两个人走去。一番打斗纠缠后,又是“啪啪”两声,同样是骨折的声音。我只听见地下停车场一片鬼哭狼嚎的惨叫声。他又走回来,二话不说,朝那混混头子狠狠甩了两巴掌。我看见那人的脸立即肿起来,嘴角破裂了,血丝一点一点渗出来。他出手真不是一般的狠辣。
“宋令韦,你不要以为你这是英雄救美,然后我就要以身相许。你说你到底想干吗?”他自己不也一样,单是商人,就该像操曹那样,被人一推,就摔个大跟斗。他伸出手,手指拂过我的脸颊,最后在眼角处徘徊流连,慢慢说:“林艾,你还发生了什么?”我避开他的眼神,悠悠地说:“宋令韦,我们现在真是不一样的人了。像隔着云端,你是天,我是地。”我不想看他,也不敢再看他,心里有一丝的凄楚,天之涯,地之角亦不过如是,现在我们,咫尺却是天涯。
我一个人再怎么样也对付不了他们三个大男人。装作畏缩的样子,低着头战战兢兢地从他们身边溜过,希望他们看在弱小的份上放过我。慢腾腾地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,没见有动作,正松一口气。那个看起来是大哥模样的人冷冷地喝了一声:“站住!”看着他向我走来,有一种泰山压顶的胁迫感,简直不敢大声呼吸。他右手打了个手势,其他两人立即分散开来,阻去我逃跑的路线。我紧了紧瞳孔,无言地看着他。
他们惊异地看着我,显然有些吃惊。可是他们仍然占尽优势,我加上一把刀,他们亦不过是多些顾忌罢了。除非此刻我手上拿的是枪,而不是刀。我真是被逼得很了,失去理智,不顾一切朝那头目冲去,刀尖对准他的胸膛用力插过去。他脸上变了色,想要掣住我的手腕。我喘着气抬起脚狠命踢他下阴。他杀猪般惨叫一声,半跪在地上。我用刀护在胸前,下了拼命的决心。